「要是你希望的話,可以把我的手卸下來沒關係。」
若是回想起那一天,無不驚異於天空那抹藍色,晨光是如何斜曳進窗,一方青藍色的日光,堪堪描繪屋內模糊的輪廓,將家具的起伏勾上一層迷離的瓷綠,桃花心木造窗框,織繡浮雕藏紅花核地毯,輕絲薄紗綴蕾絲窗簾,他跪坐在床心,柔軟翻湧的被褥以他為中心延伸出雪白的地毯,就如一朵梔子花寧謐佇立直視造訪者的闖入。
右邊的義眼已經能很好地將接收到的訊號回傳至腦部,就連他先看向右眼再看向左眼的那份疏離,也毫無延遲的在腦部銜接。
充其量只是在實驗,實驗他是否具備人類那番能力,享有肉體單純愉悅的能力,關於性之於生命是否為必需品仍抱持著疑問,就如先有雞還是蛋,是他先提出邀請還是我,那樣陷入弔詭的順序問題。
若失敗了豈不是很可笑,等於間接否定了身為人的權利,只因無法享受生殖這種行為假想出來的歡愉,便回答說不用了,我比較喜歡你完整的樣子。破碎的型態已經見得夠多了,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在半夜提著燈尋找床頭櫃下的手指頭。
喜歡他說話的樣子,稍有停頓就怕填滿不了空氣那樣堆擠在一起,豐富了時間就如一壺煮開的水,微笑、蹙眉、抿嘴,觸摸著製造出這些棉柔神情的五官,陶瓷般的肌膚鑲著稍稍上揚的眉眼,顫動的眼睫是精緻的繡線,在稜角分明的眉骨下用銀線織出鋯石雙眼,微微上翹的鼻尖,薄而無色的唇,困惑但微笑著。
低溫的皮肉在下頷處隱沒進鋼鐵的鱗骨,碳鋼結構輕盈的鎖骨連接柔白胸甲,腹部的透明基材模擬肌肉起伏環繞出纖長的腰肢,能看見內裡精密的軸心勝過教堂最精緻的雕花窗,管線與齒輪交織曼陀羅紋,取代臟器編織生命的地圖宛如一座精心打造的象牙塔。
伸手觸摸以為會回傳柔軟觸感的錯覺,令人暫時忘卻鋼鐵仍是堅硬的本質,肩頰骨分別有兩條軟管穿出連接腦幹,輔助腦部處理機械身軀的不足,腰部對稱的管線畫出優美的稜線,與蓄滿力量的腿部相接,讓他抱著自己的一條腿,金屬的摺疊後露出他溫順的雙眼,像一頭安逸的美麗諾羊,用羊毛包覆匕首緩緩推入血肉仍乖順的蹲踞不動。
親吻他的唇,回傳的是超越理想的柔軟觸感,手指伸入翻轉摳饒,他的眼神是一隻撲朔的蛾,承受著激光般的閃爍,親吻時不慎撞到他的牙齒,那是屬於人的牙齒,舔過時帶有骨骼的紋路,包裹著唾液如河中的卵石溫潤磨去了銳角,舌頭是金屬無法模仿的,那時而抵抗時而婉轉迎合的豐沛情感,再高超的技術也無法複製。
令他翻轉過來背對著我,趴伏在床褥上下盤抬高,能看見他的脊骨在融銀的背部一節一節如蛇蛻皮開展,慵懶野獸伸展的姿態與沒有毫秒差異的精準巨鐘咬合的結果,順著流銀弧度撫摸到隱沒髮間的頸椎底端,那裡已被發燙的皮膚捂的溫熱,在柔軟血肉與粗礪金屬的矛盾間伸手扯住他的頭髮,將機械妄加在生命之上無非是對諸神的反叛,詩歌與槍械的征伐,我熟知他的裡裡外外甚至是血管神經覆蓋的每一寸土地,無需證明就知道如何將他的感官拉至最高點,在馥郁的晨光柔軟的床笫間貫穿他進入他就猶如在白熾的日光燈刺鼻的氯水味切割他剖開他,只是另一場在身上被重複無數次暴力的征途。
他的血是金色的,古老傳說中留著金血的希臘神祇,完美的非人的造物,超脫於下界絕美尊貴的神血,舔過腿根上的金血渡到他口中,一股黏稠濕鹹的鏽騷味。
手指滑到他的右肩,推開腋下的隱釦右臂就這樣順著一聲輕響落到手心,崎嶇的斷面攀爬反覆結痂虯起的荊棘,用手指尖一寸寸沿著縫線閉合的傷口勾動,他的身體就會跟著顫慄血液流往下腹,擦過臉側的雞皮疙瘩蓄著幾粒汗珠。
他的身軀如同一座頹敗的教堂,凋萎的玫瑰與破碎的琉璃窗折射聖餐禮的幻影,爬籐恣意生長覆蓋生苔的墓碑與斷裂的天使像,我深入他膜拜每一寸金屬鍛造的肌膚,亦或是尋找曾經屬於人類流連的半點痕跡,若之中存在著能夠稱之為靈魂的東西,那必定是他時而短促時而拔高的呼吸。
如讚美從前每次微笑每次吟唱每次回眸的讚歌,我以雙手交扣祈禱之姿環住眼前款款吞嚥之脖頸,隨著傳送上帝善意第一聲鐘響倏地勒緊,他的喉嚨如一簇雪白鳶尾花束,那般柔軟泛著紫色霞光點綴金燦光芒,他用僅剩的左手抓饒箝制的手腕,如截斷的切花還滴著水光。
就算只剩一隻手也能輕易將困住他的手腕捏碎,但他只是任漲紅的臉頰逐漸泛白,無濟於事的想要將手指掰開,金色的血液與銀色的體液溢流混雜,踢打雙腳加速奔騰閃爍的光艷,無比美麗癲狂的樂章。
暴力之於愛情相生,戀慕是否為自身的幻想以他人樣貌現身,我想起他捧著蛋糕輕唱生日快樂歌,雖然那充其量只是兩片麵包裹著糖霜,在燭光下逐漸融化還在催促許個願望,我呆立在原地直到燭火燒盡仍說不出隻字片語,刺鼻的黑煙懨懨的盤繞,我什麼願望都不敢許,因為我什麼都想要。
回過神來連忙鬆開他,他止不住咳嗽想撐起身體但踉蹌摔回床上大口喘著氣,周遭的景色暗了一階,像是有人削弱了日光所有顏色瞬間黯淡了起來,被某種稠重的東西阻絕,連他的咳嗽聲都帶著回音,我們仍待在同一個房間,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為何會覺得夕陽像突然下墜一樣。
我想碰他的臉,他也確實讓我碰了,這就奇怪了,明明是剛剛發瘋似想致他於死地的人,也沒有想將手臂接回去的意思,低垂的眼睫幾乎要沾到我的指尖,完全是一副受器的模樣,如那隻斷臂從來不屬於他,只是孤寂陷落在床褥一角的客體,那完美符合人體工學的儀器,流線型鎧甲包覆脆弱的鋼軸與管線,手指能靈巧地隨著大腦指令抓握或書寫,精密的神經與觸覺系統,結合美學工藝與醫學科學的奇蹟,但無論我能夠製造出多麽美麗的東西,仍舊無法為人所愛。
「你為什麼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