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氣凝結成灰敗的積雲,在天邊蔓延開雨前的演習,如滴入水中的墨漬,將海面渲染成帶著濃綠的闐青,如刀刻般筆直下墜的懸涯之下是不斷被海浪拍打的礁石,強勁的海風使涯面呈現一種蒼白的色調,彷彿浪濤浮沫的延伸,木棧道歪歪斜斜地沿著坡面行走,卻被高過腰際的漫草迷失了通往海的方向,風吹襲過廣袤的草坡,這裡四季都如神祇的絨毯迎風飄蕩,除卻海潮聲僅剩永不止息的風與長草呼嘯。
「海鳥都去了哪裡?」
「南方吧,聽說那裡是個溫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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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第一天。
看著儀表板上的指針輕敲,不同的數字在螢幕上飛馳,細微的動作帶動了身上的氣閥,隨著他漸漸甦醒的姿態發出細小的嘶鳴,儀器上的燈光閃動,他睜開了眼睛。
「⋯⋯現在是,幾月幾號?」
「今天是第一天,你感覺怎麼樣?」
聲音有點啞,但沒有很大的誤差,我扶著他從床上坐起來,在腰後墊了幾塊靠枕,他舉起右手,看見小臂連接的幾處電線時細微的皺起眉,但很快便平復了,轉動手腕,再隨著拇指、食指、中指的順序緩緩彎曲關節,金屬彼此輕碰發出如鈴細碎的聲響。
瓷白的軀殼包覆之下,黑色異材質點綴,移動時關節處可見的露出電纜和鋼骨,鋼鐵折射勾勒出腹部與腰線,完整的胸甲曲面連接透明外殼隱沒在髖骨處,櫛次鱗比的脊骨自後頸起始橫跨過背部最後在尾椎收束,和腹部軀幹同樣是層層相扣的金屬結構,堅硬的鋼材在他身上柔韌彎曲,構成一副近似人類的軀體。
拿來一支筆放在他手上,他彎曲手指嘗試握住,但卻滑落到腿上,再次讓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筆桿,才免搶握著。
這個情形顯然讓他有點沮喪,思索的神情襯上他的五官特別美,窗外晨光透過淺淡的髮絲落上眼皮,輕輕顫動低垂的眼睫,精緻的唇線就能輕易凝結成一個充滿愁緒的弧度。
拿來筆記紙,雖然想讓他沈浸在這個剛甦醒的時刻,但還是半鼓勵的將紙張遞到面前,他艱難地對準紙頁,但歪曲的筆跡幾乎是要跟他的眉頭一樣糾結,沒關係這本筆記很厚,如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練習。
在這座可以看見海的屋子,房間以閣樓的圓窗為中線向兩側對稱排列,推開木造的正門就能看見大廳中央通往二樓的階梯,寬闊的階梯不算長還有堅實的扶手作輔助,但僅僅是這樣的階梯就把他困住了,時常坐在窗邊望著遠方的海面,這個距離是聽不見波濤的,但他一望就可以是幾個小時流逝。
書架上堆滿了我為他四處搜集來的書,忘記看到哪裏就重新開始看,導致有幾本被翻到起皺有些還乏人問津,他的房間隔壁是一間琴房,開蓋式鋼琴佇立在房間中央,底下繡滿圖騰的圓毯和褐色花卉壁紙才讓它顯得不那麼寂寥。
有時可以聽見幾聲清亮的琴音在屋脊羞赧地飄盪,或是一小節樂音被重複提起,那緩慢組合的旋律消沉了一會,在當以為完全消失時便會悄悄拾起反覆彈奏。
他恢復的速度很慢,我想那要歸咎於我的技術之拙劣,但仍願意想盡辦法讓他好過點,一筆一劃才能構成字,一字一句才能構成話語,在他刻畫出字句的同時我也在編攢我的語言,想辦法讓血肉連結金屬軀幹如廢土開出花時,能感受不到花芽破土而出的疼痛。
蟄伏總是需要時間,他的疼痛難以察覺,如沉寂的蟲蛹內不見軀殼正在溶解,他的疼痛沈默無聲,如冬季愈加嚴寒天地愈顯死寂,厚厚的霜雪覆蓋住他冰封的神情,只有在夜裡才聽得見冰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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